郭祥正诗学理论的整理研究

北宋中期诗坛上出现了一位被梅尧臣、郑獬、刘挚等人誉为“李白后身”“谪仙后身”的诗人——郭祥正(1035 1113 年)。祥正字功父、功甫,号谢公山人、醉吟居士、漳南浪士,太平州当涂人(今属安徽),少有诗名,皇 年间中进士,曾任星子主簿(今属江西),后知武冈(今属湖南),签书保信军判官,又通判汀州(今属福建)、游历漳州(今属福建),为官颇有善政,后知端州(今属广东),归隐家乡青山而卒。他一生五次出仕,五次归隐,足迹遍及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广东、福建等地,留下诗文作品 1400 余篇。其创作以及后世流传作品数量之多,就整个宋代来说是比较少见的。郭祥正不仅积极参与诗歌创作的实践活动,同时也非常喜欢与他人探讨研究诗歌理论,对自己在诗学领域的心得体会十分自信,自言:“子善评文我不如,我亦谈诗子许深”;“南风一送轻舟去,更与何人细论诗”;“论诗慰白头”。这些诗学理论是诗人毕生创作实践的总结,散见于近 200 首诗歌当中,占他留存创作总量的近 1/7,值得深入研究。
这些理论涉及诗歌本源、思维创作、语言技巧等诸多内容,是宋代文学批评理论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所收录之《郭祥正诗话》,共 13 则,张福勋《“我亦谈诗子许深”——郭祥正诗论发微》中提到郭祥正诗论 83 则,刘中文认为《宋诗话全编》所辑不全,又增补诗话 26则。除去 3 人重复所见之处,前人所辑郭之诗论共89 则。笔者认为,郭祥正文艺理论,特别是诗论远远不止于此,前人尚有遗漏之处。笔者根据孔凡礼《郭祥正集》以及四库全书本《青山集》《青山续集》重新整理,又补辑诗论 98 则。笔者拟对这些诗学理论加以整理分析,以期对郭祥正及其文学创作的研究工作有所帮助。
一、诗之本源与创作思维
诗人出身的郭祥正重视文学创作,赞同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之观点,指出文学是千古之大事,是万古不变的真理:“祢衡应先著述科”,“唯有文章道德能日新”,“文章千古重,富贵一毫轻”,“人亡国变今几年,唯有文章记 ”。他将文章地位提高到与国家、道德等同的地位,认为文章能够超越时空而存在。当济世理想无法实现时,他便发出“有才不得施,著书贻后世”的感慨,这显然是对儒家经典《左传》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三不朽文学观的继承和发展,由此不难发现,郭祥正的诗学理论主要建立在儒家诗论基础之上。
(一) 诗之本源与评价标准
先秦时代儒家倡导的“诗言志”和魏晋时期陆机提出的“诗缘情”构成我国古代诗学理论的两大体系。传统儒家诗学理论中“诗言志”即《尚书·尧典》中所言:“夔!命女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汉代儒家学者认为此“志”应当是“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的世情,如治世之情、乱世之情、亡国之情等。总之,诗歌要“言志”,要体现与政治教化、人生意义相关的内容。“诗缘情”来自于陆机《文赋》中提到的“诗缘情而绮靡”,源头可追溯到《毛诗·大序》中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人心感物而动,付诸诗歌借以表达情感,也就是钟嵘在《诗品·序》里所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言志说与缘情说引起历代评论家的争论,直至当代,才有学者指出二者其实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既有区别,又有联系。郭祥正根据个人创作实践活动指出两种观点可以并行不悖,共存于诗学体系,共存的前提是他将“诗言志”之“志”与“诗缘情”之“情”通过创作者这个中介联系在一起,“情”属于“志”的范围。
首先,郭祥正认为,诗歌“其词有同有不同,亦各言其志也。必有读者能得之”,诗歌因“言志”而生,或者也可以说诗歌的功能在于“言志”。具体之“志”含义是多重的,儒家诗论强调的“天下之志”是其中一种,这一点郭祥正虽然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明确提出,但是却通过具体的创作实践予以表达。他说诗歌的社会功能在于“直笔正褒贬”,因此诗歌要能够反映民生疾苦,关注社会现实,诗人要为民鼓呼。他热情歌颂儒家理想社会,重视诗歌教化作用:“愿令里巷歌《召南》,风化流行成乐土”;他为孝子作诗扬名:“谁为孝子传,吾诗信无伪”;他崇敬杜甫、白居易忧国忧民的精神,很多诗歌反映了他对现实、民生的深切关注,对社会丑恶现象的不满和愤恨,体现出儒家心怀天下,以天下为己任的奉献精神;他同情人民在自然灾害之后得不到官府的救济,反而被逼缴纳赋税;他指责身为民之“父母官”却全然不顾人民生命的行为:“高村既无麦,低田又无谷。民间已乏食,租税仍未足。县令欲逃责,催科峻鞭扑”,发出“世无采诗官,悲歌寄鸿鹄”的哀鸣;他揭露社会政治的腐败:“政宽法不举,将懦边无威”,指出政令不严,法令不行,武将懦弱,军事失利,国威何存?他痛恨朝廷不能知人善任,导致将帅无能,内乱难平,杀害百姓,冒领军功,“刺史亟闭户,神理默垂佑。城头无百兵,坐待五羊救”,“权帅计仓卒,遣将速诛蹂。贪功恣杀戮,原野民血溜。婴儿与妇女,屠割仅遗 ”。这些无疑是对“诗言志”说的有力支持。支持赞同诗歌要以反映社会现实、关注现实生活、仁民爱物为职能的同时,郭祥正并不反对诗歌可以表达个人情感。在他看来,既然诗歌可以“各言其志”,那么诗歌既可以表达天下之志,同时也能宣泄个人情志。
他在《泛江》一诗序言中说到此诗是由于“感慨其怀,而为之辞云”,“起予思之无穷兮,既局影以自慰,又苦辞以招魂”。心中苦闷难以排遣之时,他常常会“欲吐哀音写心曲”“悲歌写哀弦”,消解内心之忧愁;在心情欢快的时候,同样可以“朗咏佳兴发”“题诗写高兴”;他认为诗歌还能感怀抒情:“遇胜寄幽怀,览古兴绝唱”“觞酌每追随,啸咏舒 襟”“览古发遐想,缘情还独哦”。
诗歌的功能在于抒写情志,那么是否只要是抒情写志的诗都是好诗呢?郭祥正进一步提出诗歌的评价标准,认为诗歌应当有所兴寄,要中正平和,不能伤之太过,要做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只有“思无邪”的诗歌才是优秀作品:“李翰林杜工部,格新句老无今古。我驱弱力谩继之,发词寄兴良辛苦”;“明时不作《离骚经》,与君高咏思无邪”;“况攻李杜吟,字字无淫声”。李白和杜甫是郭祥正心中的典范,他们的诗歌格调新颖,句法老成,他尽力去学习,然而总觉得力弱而无法追赶,因为“发词寄兴”实在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郭祥正认为李白、杜甫二人的诗歌是真正符合“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评价标准的好作,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同时他也认为屈原作《离骚》,虽也是抒发个人心中之郁结和忠君爱国之理想,但是却怨愤过度,违背了中正平和的原则,不能视为优秀作品。
郭祥正认为好诗的创作主要取决于两个方面。
一是创作者要自觉地向前贤、他人学习。他认为模拟李白、杜甫等人的创作,与友人论诗谈诗都是在向他人学习。此外还要向书本学习,即用心揣摩儒家经典文章:“五言雅重参二典”,“琳琅谐八音,雅重参二典”,只有这样,创作出的诗文才能雅正庄重。
二是要具有创作能力。郭祥正认为,创作者首先要有“心”,由内心而发,“笔下琳琅写心素”,接着作者之“心”因外物感发而“思”,产生“诗思”,只有通过“诗思”将客观存在的物象转化为诗歌中的意象,才能传情达意。
(二) 思维与创作:言不尽意与言外之意
通过欣赏他人诗作并结合个人创作体验,郭祥正注意到诗歌语言与作者创作意图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距离。我国古代哲学家很早就意识到语言与意义之间存在不对称,“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世之所贵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即使在同一语言系统内部,语言符号与所要表达的意义也不能形成完全对应,创作者很难使用准确的语言在作品中传达个人的真正意图。这可能并非创作者自身使用语言能力的不足,而是作为工具的语言自身所蕴含着的遮蔽性造成的。郭祥正常常感叹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词不足以尽寄兮托余思于江流”,“诗辞搜亦苦,物状竟难肖。终篇写亭壁,翻惭画师妙”。
郭祥正还发现,由于诗歌语言具有较大的张力和包容性,在有限的语言词汇里往往包含无限的内容和意义,因此对诗歌的理解接受不能仅仅停留在表层语言上,诗歌中蕴藏的“味”才是诗之精华所在。中国古典诗歌是中国文学中最富于想象、情感、理想和自由的文学样式,不同于小说、戏剧、散文,它没有足够的语言空间来展现创作者的意图,它对语言的要求最为苛刻。诗的语言是高度艺术化、审美化的语言,通过比兴、象征、夸张、排比等修辞手法而形成诗歌所特有的诗性语言:含蓄、隽永、蕴藉、朦胧。郭祥正认为优秀的诗歌往往具有言外之意,象外之旨,言有尽而意无穷,因此,对诗歌的欣赏需深观其意,而后去意尚味,抛弃语言桎梏,体会其中之味。他认为即使如图画,也只能描摹现时片刻场景,体现现下暂时之像,而场景之外的作者之“意”与“味”便无法展现了,然而诗歌语言的特殊性却恰恰能够弥补这个缺憾。
二、诗歌语言艺术
郭祥正十分重视诗歌语言,他指出诗歌的语言应该豪迈奇峭,气势浩荡,同时也要精雅里现出自然,平淡中现出真醇。从音韵方面看,诗歌语言要注意音调的和谐,因此语言的选择必须是谨慎的。
(一) 豪迈奇峭,气势浩荡
郭祥正不仅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好用气势宏大的意象,如大鲸、巨浪、险山、雷电、长虹、宝剑等,在品鉴诗歌时,同样好用此类意象来传达个人对诗歌语言风格雄壮浩大气势的推崇。和古代许多文艺批评家一样,郭祥正喜用形象化的语言或意象来评论诗歌,常用三类意象来表达对诗歌语言豪迈壮阔、气势浩荡的赞赏。
第一类是直接使用“椽笔”“大笔”“鸿笔”“健笔”“巨笔”“大轴”“大句”“雄词”“雄文”“大字”“劲笔”等带有宏大、壮阔意义的语词来称赏他人诗歌之豪迈大气,例如:独携椽笔发清唱,老鹤 藏映鸡鹜。手携大笔恣吟览,老句气焰摩星躔。长碑突兀压巨鳌,字刻雄文入模楷……谁 磨崖记名姓,习之健笔深镌 。其中“椽笔”一词使用最多,在《郭祥正集》中出现 10 处。“椽笔”即“大笔如椽”,语出《晋书·王 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