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诗经》美学语汇的特色及其演变过程

《尚书》《诗经》美学语汇之特色及其理论原因
《尚书》《诗经》是先秦时间最早的文献,理解其中的美,是理解中国上古审美观念的一个关键。然而,《尚书》和《诗经》的《雅》《颂》在讲述美时,《尚书》几乎不用美字,而主要用“休”字;《颂》谈到美时多用“皇皇”;《雅》谈到美时,多用“威仪”。乍一看来,这一现象与综合甲骨文和金文的字汇、先秦的各种文献、远古的考古资料而得出的美的起源、演进、定型的结论相矛盾。综合三类材料,大致显出:中国之美,从远古东西南北的仪式开始,到夏商周王朝得到定型,美字成为了美的普遍性词汇。要长话短说地讲美的产生与定型,概言如下:美,起源于羌族的原始仪式中的羊饰之人。羌之一支的姜进入中原,融进神农—炎帝一系,不但与神农族的牛饰之美互动,而且与东西南北不同文化互动,如与鸟饰美的东方族群互动,与日饰美的大昊少昊族群互动,与头饰为戈或干或辛的帝喾族群及高辛族群互动,与玉饰之巫或玉饰之 的南方族群互动……最后,一方面羊人之美演进到帝王冕服,另一方面美字超越了羊人之美而成为具有普遍性的美的总称(对这一复杂的问题,将另文专述)。
美的观念定型在美字上,而《尚书》和《诗经》的《雅》《颂》对之却没有应有反映,这与当中国审美观念定型在美字之时的“美”的具体内蕴有关。美起源于远古仪式中以羊人为核心的原始仪式中,而定型在以帝王冕服为核心的朝廷仪式里。这一过程使中国美学成为一种整合性的美学,它有三大特点:
一是色声味统一为美的整体,从而中国的美中各方面的美是互联互渗的整合性之美。如《墨子·非乐》讲的“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这里,美、乐、甘、安,是互文见义、互渗相关的具有整合性的美。
二是真善美统一为文化的整体。这种统一中功利性的善和天道之真具有更高的意义,整体仪式的美是围绕着功利性的善和天道之真而运行的。在原始仪式中本有的美善合一,在以后的演化中,定型为“美外善内”的模式。内心的善可以说成是内在美,扬雄《方言》就讲“美心为窈”。然而,如果对美过于看重,而对善重视不够,就会出现孔子讲的“尽美矣,未尽善矣”(《论语·八佾》)的遗憾。而当只顾美而不顾善乃至与善冲突的时候,美就蜕变成反面,出现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叔孙讲的“服美不称,必以恶终”的严重后果。因此,当美善同义—美善区别合一的远古仪式向高级和丰富的方国之礼演进,再向更高级更丰富的朝廷之礼演进的过程中,在原始仪式中内蕴的美善的区别和矛盾就会暴露出来。
三是与上面两种整合性相关联,美形成了一个以美为核心而向各方辐射互渗的词汇群。比如,味美是甘,是旨,古籍中“甘,美也”、“旨,美也”是常训;人美是玉,是艳,文献里,美人如玉,美色为艳;美音为乐,为和,悦乐之音与和谐之声被用来描述美。这是从色声味的统一讲。从美善同义来讲,皇,既训为君,又训为大,还训为美;嘉,既训为善,又训为美;懿,既释为善,又释为美……这三大特点的前两点可以从内容上、第三点可以从语汇上去理解《尚书》和《诗经》中的《雅》《颂》为何要避免使用“美”字,而用其他字汇;而《诗经》的《风》又大量用起美字来。《尚书》《诗经》的这一现象正好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中国美学在上古的演变以及内蕴在这一演变中的中国美学之特质。
《尚书》时代的美:休《尚书》是虞夏商周包括典、谟、训、诰、誓、命在内的文献汇集。其流传历经劫难。东晋梅赜文本多出的 13 篇(《仲虺之诰》、《太甲》上中下、《说命》上中下、《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被宋以来的学人认为是伪,但也有不同的意见。不过即使算其为伪,对于本节讨论的主题,“《尚书》为何以‘休’为美”而论,休字出现在梅颐本《太甲中》《说命上》《说命下》《微子之命》《周官》《君陈》《毕命》7 篇里也有 9 次,而其对“休”的使用,与《尚书》其他文本中的字义范围是一致的,因此,从文字上将其作为《尚书》整体中关于“休”的用法,应当是可以的。
在美已经定型为普遍性的语汇之后,整个《尚书》,美字只出现了两次:一是《说命下》的“格于皇天,尔尚明保予,罔俾阿衡专美有商”;一是《毕命》的“商俗靡靡……实悖天道,敝化奢丽……服美于人”。
两篇都是梅赜文本,如果认其为伪,那整个《尚书》就没有美字;如果视为非伪,美的使用也很符合当时的情理。《说命下》用美指人,《毕命》用美指服装,服装为人所穿,还是指人。前面讲了,美来源于仪式中的大人,演进到《尚书》里,仍主要是大人之美,《说命下》中的阿衡即辅佐商王灭夏的伊尹。两例中前例之美是正面的,后例之美是反面的。暴露的正是美善在同义和区别中的矛盾性。而前例中讲与伊尹一样的美,是在美善同义上用的;后例中讲“服美于人”,是在美善区别上用的。盖因《尚书》所记录的从尧舜禹到夏商周的时代,美与善常常出现矛盾,因此,《尚书》尽量不用美字。但在应当保证美善同义而要用美字的时候怎么办呢? 用———休。
休代替美,成为主流,耐人寻味。休字贯穿于整个《尚书》之中,共出现 39 次,几乎全被西汉的孔安国(传)和唐代的孔颖达(疏和正义)明确地注释为美。而《尚书》中休之为美,与远古仪式中的美的主要内容和范围有着明显的承继关系。
先看关于天帝祖先之美:各守尔典,以承天休。(传曰:“守其常法,承天美道。”)(《汤诰》,第 207 页)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传曰:“上闻于天,天美其治。”)(《康诰》,第 360 页)拜手稽首,休享。(传曰:“告文武以美享。”)(《洛诰》,第 416 页)再看关于天下政治之美: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传曰:“休,美;董,督。言善政之道,美以戒之,威以督之,歌以劝之。”)(《大禹谟》,第 89 页。对于“美以戒之”,正义曰:“故当戒救之念用美道,使民慕美道行善。”)帝曰:“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传(释“惟乃之休”)曰:“明刑之美。”正义曰:“以大治四方之民,从我化如风动草,惟汝用刑之美。”](《大禹谟》,第 92 页)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传曰:“王有其天成之命,治民今获太平之美。”)(《召诰》,第 397页)万邦咸休。(传曰:“使万国皆被美德。”)(《洛诰》,第 415 页)最后看关于个人之美:周公曰:“呜呼! 休兹! 知恤鲜哉。”(正义曰:“美哉,此五等之官,立政之本也,知忧此宜得贤人者少矣。”)(《立政》,第 476 页)作德,心逸日休。(传曰:“作德,直道而行,心逸豫而名日美。”)(《周官》,第 488 页)其尔之休,终有辞于永世。(传曰:“其汝之美名,亦终见称颂于长世。”)(《君陈》,第 494 页)《尚书》中与美相通或相连或相关的字,还有嘉、彰、庆、彦、巧、令、玉、旨、珍、玩、香、馨、穆穆、洋洋……其中有的字明显已经从具体领域提升到了普遍之美。比如,旨是由味而来的美,《说命中》“王曰:旨哉,说乃言惟服”。传曰:“旨,美也。美其所言皆可服行。”(第 252 页)这里的“旨哉”与上面所引《立政》中的“休兹”,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观乐里在讲一种乐之前说“美哉”一样,都是前面一个赞美性定义语,然后引出所赞美定义的对象物。然而,《尚书》里用得最普遍的美字却是“休”。盖因具体的色声味之美,都有可能偏离善,而且在从尧到周,已是经常出现这样的偏离。如《伊训》:“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敢有殉于货色,恒于游畋,时谓淫风;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第 204—205 页)这里的巫风和淫风,都与美的事物有关;而巫风对美的运用和淫风对美的追求,都有违于朝廷的雅正之道。《泰誓上》中对商纣的声讨,就包括他对美的过度享受:“沈湎冒(训贪)色……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第 271 页)可见,当美善出现矛盾冲突之时,美就成了批判对象。因此,为了保证美在善的规范下运行,更重要地,为了保证美正确地作为大人、仪式、宇宙之善的外在体现,《尚书》从政治的角度来思考美,而用“休”字来代替“美”字。休是一种美,《尔雅·释诂》中已呈现过:“休,美也。”
休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呢?休,是人面对着木。《说文》曰:“休,息止也,从人依木。”回到远古的氛围,这木既与立杆测影的中杆有关,又与社坛与稷坛起源的圣树相连。远古的仪式就是在中杆或圣树下进行的。可以说,休包括了远古仪式中的仪式之人(从原始本义讲的巫,从本质来讲是圣)和仪式之物(从巫性来讲是通神之器,从理性解释是仪式之器)。而观察天象的中杆与天地合一的圣树,象征着宇宙的规律,人类的福祉由之而产生。息止,回到原始的初义,乃人在仪式中面对中杆和圣树之时,忘掉(息止)自己的日常身份,进入仪式中的角色,达到与天合一的境界。《说文》又讲:“庥,休或从广。”从历史来看,最初的仪式是空地和坛台,人直接在天空下面对中杆和圣树;随着文化的演进,空地和坛台升级为庙堂。正如作为中杆的“示”转变为先祖的牌位,进入庙堂之中成为“宗”,而休作为在空地和坛台里人与中杆和圣树的对话,也走入庙堂,成为“庥”,使人与宗祖牌位在“广”下进行对话(庥与宗的合一是一个更为复杂的故事,不在这里展开)。总而言之,休作为美,是一种美善合一而以善为主的美。休中有人,但并不强调人的装饰;有木,但并不突出木的美形;而是讲人木对话中的一种内心状态,一种人木合一而达到的精神美状。
因此,当文化演进,美显出会偏离乃至严重违反善之时,休是一种以内在之善为主的美,是不会如早已与色声味紧密相关的美那样偏离善的。因此,《尚书》作为政治文本的合集,大量地运用着休,以休的弥漫来主张一种以善为主的美。但这样的结果又有一个不足,《尚书》里的每一个休字,都与善同义。虽然《尚书》既用休又用善,从而把作为美的休和作为道德的善这一很微妙的区别凸显出来,但休这种美与善太紧密了,因此,《尚书》以后的文本,都不专讲政治,休就失去了在美学中的主导地位。从美学史来讲,《尚书》以休为中心而冷落了美,显出了美在虞夏商周的王廷精英中是一个被警惕的对象和语汇。
从《尚书》对“休”的彰显里,也透出了美在虞夏商周历史演进中的艰辛。休在《诗经》时代的转意如果说,《尚书》文本全是朝廷的政治话语,那么,《诗经》则包括《颂》的宗庙话语、《雅》的朝廷雅说和《风》的各国风情。因此,《诗经》从更广的范围和更多的层面,把美的丰富演变呈现出来:《雅》《颂》没有美字,显出了与《尚书》的关联;但又不以休为美,呈现了与《尚书》的不同;而在《风》里,美成为了主调。这样,《风》《雅》《颂》呈现出了美在《诗经》时代的逐步丰富与展开。
从关联上讲,休是如何从《尚书》的美的主流,到《诗经》转出了美学之外呢? 《颂》《雅》《风》里出现的“休”字,正好呈现了这一历程。而《颂》是商、周、鲁的宗庙乐歌,其内容较为久远,且一般内容主体是不会变动的,因此,在时间和内容上都最接近《尚书》。《雅》是从西周初到西周末,加上少量的春秋初的作品,《风》则多为东周以来到春秋中叶的作品。因此,休在《颂》《雅》《风》中的变化,正好对应其在历史时间中的演化。
在《颂》里,“休”仅出现了 3 次,皆被毛诗(传)、孔颖达(疏或正义)注释为美:休有烈光。(毛传:“休然盛壮。”孔疏:“休然盛壮而有显光……故无所不美也。”)(《周颂·载见》,第 1337 页)不吴不敖,胡考之休。(《周颂·丝衣》,第 1368 页。毛传注了吴是喧哗;敖是傲慢;考,成也。
未讲休。但正义曰:“故美其于祭之末,能不喧哗,不傲慢,则于祭前齐敬,明矣。”)何天之休。(毛传曰:“休,美也……担负天下之美誉。”)(《商颂·长发》,第 1456—1457 页)三例是朝廷之美:《载见》之休,是君王(服饰车马)之美;《丝衣》之休,是祭礼宴乐之美;《长发》之休,是与天相关之美誉。三者都是朝廷政治之美,与《尚书》完全相同。《颂》作为宗庙之辞,与《尚书》有相近的意识形态氛围。在《雅》中,休出现了 7 次。如果说,在《颂》里“休”虽然使用很少,但却完全训为美。虽然这美是美善同义之美,但毕竟是美。
而在《雅》里,“休”却正在淡出美善的系列而进入休息的转意之中。《雅》中的休,除了 1 次作为人名(《大雅·常武》中的“程伯休父”)之外,共 6 次。6 次中 3 次被训为美,而另 3 次被训为停止或休息: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毛传:“伴奂,广大有文章也……(释休)自休息也。”](《大雅·卷阿》,第 1127 页)民可劳止,汔可小休。(毛传曰:“休,定也。”)(《大雅·民劳》,第 1140 页)妇无公事,休其蚕织。(毛传:“休,息也。”)(《大雅·瞻 》,第 1259 页)“休”之为美的主调,是在《尚书》的神学政治中被凸显出来的。当政治超越仪式中的神性,而具有更多理性思想时,“休”中的停止作为世俗之心而转为仪式中角色之心。进入神灵之心的神学语境没有了,从而“休”中本身的停止休息的意义会被转用到其他现象之中。而一旦休成为现实中的休息,其作为美的神圣意义就没有了,只是一般劳累之后休息的愉快,与美感有相当的距离。这一因素也构成了“休”慢慢地从美的领域退离出去的动力。
《国风》里,休字只出现在两首诗里,共 3 次。一次训为美,即《豳风·破斧》:“周公东征,四国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毛传曰:“休,美也。”(第 529 页)但实际上是心灵的安定,即周公东征把动乱的四国(管、蔡、商、奄)都巩固了,他那曾经悲哀的心灵也得以安定。这里的“美也”完全与善同义。另外两次都出现在《唐风·蟋蟀》里,第一次为“好乐无荒,良士休休”,传曰:“休休,乐道之心。”纯从功利的善讲,与美无关。第二次是“蟋蟀在堂,役车其休”,正义曰:“役车休息,是农功毕,无事也。”(第 380 页)已经完全是休息的休了。从这三例可以看到,当“休”从仪式中出来,进入现实生活,其美的意义就消失了。从休在《颂》《雅》《风》中的转意历程,也可以反过来体悟其何以在《尚书》中成为美的主色,进而体会到中国美学的整合性特点。
《颂》中之美:皇皇《颂》中之“休”,并不占主导地位,而美字则一个也没有,表明与《尚书》一样,《颂》对美可能对善的偏离保持警惕,或对用美字在当时业已出现的美善矛盾进行回避。《颂》虽然不用美字,不重休字,但却用了其他表达美的语汇。如:懿、铄,以及将、硕、大:我求懿德,肆于时夏。(郑笺曰:“懿,美也;肆,呈,我武求有美德之士而任用之,故陈其功,于是夏而歌之,乐歌大者称夏。”)(《周颂·时迈》,第 1306 页)铄于王师。(毛传:“铄,美。”郑笺:“美乎文王之用师。”孔疏:“于是乎美哉,文王之用师也。”)(《周颂·酌》,第 1369 页)我将我享。(毛传:“将,大。”孔疏:“周公成王之时,祀于明堂,言我所美大。”)(《周颂·我将》,第 1301 页)孔曼且硕。(正义曰:“‘孔,甚’,《释言》文。‘硕,大’,《释诂》文。孔、硕,言其寝美也。定本、《集注》云:‘孔硕,甚佼美也。’”)(《鲁颂·

